长路尽头
日光诊所(Sonnenlicht Klinik)坐落于柏林东北部,普伦茨劳尔贝格的市郊富人区,距离一间著名公园仅有一箭之遥。这座威廉二世时期的建筑干净坚固,与它的邻居风格相近。开设诊所之人名为手冢国光,他视网球如生命。据说此人初中时是一位冉冉升起的网球新星,然而在三年级的一场比赛中肩膀受伤后,他来到柏林接受康复治疗。自此,他再也没有正式回到网球界。十六岁起,他开始担任教练,职业生涯也发生了重大转变。没人了解具体细节,手冢据说是个相当注重隐私的人。
甫一成立,日光诊所就深受体育界欢迎。手冢起初只涉足网球,后来则扩展到其他运动项目,诊所不惜代价聘用了各类专家:医生、理疗师、教练,甚至在一些赞助者的坚持下拥有专门的公关和营销团队。
那些明星运动员不时造访手冢,已经无人为此感到惊讶。迹部的出现同样频繁,却仍能掀起一波兴奋——要么证明孩子缺乏客体永恒的概念,要么证明迹部确实持久存在,因为他尽可能勤快地造访手冢,一月一次,有时更多。
“呜哇迹部先生!能给我签个名吗?”
“当然,我有一分钟空闲时间,我要把它写给……?”
“罗伯特,玛丽亚,请给迹部一些喘息的空间。”
迹部抬起眼睛,与手冢目光交汇。那人倚在自己办公室的门框上,浅浅微笑。迹部花了很多年才意识到这一点,但手冢有时确实会笑。
“我不介意。”迹部说。
“但我介意。”手冢答,“进来,我已经倒好酒了。”
“教练,你真没劲。”罗伯特撅起嘴。
“如果你们想要他的签名,每人五圈。不能偷懒跑进内圈。”
迹部笑了,忍不住开口:“感觉不贵。”
罗伯特和玛丽亚思考片刻,交换眼神,然后一起耸了耸肩,“很值!”
迹部在诊所提供的印刷品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两次名字之后,罗伯特和玛丽亚按照约定匆匆溜了。手冢没有离开原位。
“你不去检查他们有没有真的跑圈。”迹部终于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手冢在自己的桌后落座,把一杯闻起来非常棒的日本威士忌推向迹部。
“榊教练会去吗?这是纪律的一部分。在日常训练中建立信任。”
迹部脸色一白,“哦,不,但那不一样。”
手冢微微展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同。”
“也许没有。”迹部在片刻之后同意道,“你也许比他更可怕。”
“我就当这是赞美了。”手冢说。他举起威士忌,“干杯。”
有位女性与迹部同来,手冢准备再取一个杯子。
“我们分享过口水。”迹部说,暗示同这位女性分享过更多东西,“一个杯子够了。”
她瞧他一眼。“景吾。”这是带了点儿满意的娇嗔。她比他年轻,却也没有年轻到对未来浑然无知:总有一天,迹部景吾这样的人不再会炫耀她这样的女友。
之后她去洗手间的时候,手冢不由问出声,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眼熟。
“她演过电影。”迹部说,“我的经纪人总说我在球场上浪费时间。这是我的妥协。”
手冢想说妥协不是这样的。妥协意味着放弃一些东西,然而在他看来,迹部什么都要,只是偶尔凑合一下。他不那么温和的部分认为经纪人在暗示迹部退役,而迹部并不接受。
岁久年深的痛楚深植于手冢的肩膀之中,攀缠着他的肌肉。“嗯,不错。”他说。
几个月后,手冢受邀参加迹部在苏黎世举行的单身派对,随后是塞默灵的婚礼。那是下奥地利州一个颇受欢迎的滑雪胜地。婚礼上,他遇到一个叫乌尔斯的歌剧演员。乌尔斯说话如同歌唱,音色是浑厚的男中音。他说自己曾把日光诊所推荐给他的一个侄子,他侄子在踢足球时受伤了;说手冢为青年运动员所做的工作很重要,令人印象深刻。令乌尔斯尤为震撼的是那些讲述奇迹发生的博客——通常关于一些克服不了自己受伤的漫长记忆的顽固家伙。
(手冢个人不认同这些博客,认为它们往好里说是矫情,往坏里说是在操纵思想和侵犯隐私。然而,他无法否认这些博客的市场价值,以及对诊所整体而言的好处。)
“平心而论,我也从未克服我的伤情。”手冢承认。疼痛有时会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悄悄袭来。比如现在。乌尔斯显然看出他的状态,立即把自己的酒杯递了过去。那杯酒几乎是满的。
“你已经克服了一些别的东西。”乌尔斯说。手冢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迹部和他的新婚妻子。迹部看起来瘦了许多。他领口敞开,领带松松垮垮,胸口的布料沾了一点红色。也许是红酒,也许是口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手冢说,“在某个时刻,那种痛楚也成了青春。”
“不是肩膀的问题。”乌尔斯说,“你本可以拥有更多人生。和那个电影演员在一起的可能是你——我还是记不住她的名字。”
“我也没记住。”手冢说,然后吞下一大口乌尔斯的红酒。
“你搬去和乌尔斯同居,”迹部几乎要把眼珠瞪出眼眶,“居然没想过告诉我?”
“你看起来很忙。也很开心。”迹部和他新婚妻子阿米莉娅的新闻无处不在。阿米莉娅是若干社交平台的狂热用户(手冢永远想不起是哪些),而就手冢所见,婚姻生活没把迹部怎么样。他仍然保持兴趣纯粹,他的网球没有受到影响;阿米莉娅同样喜欢聚光灯。这对夫妇最近去了希腊度假,曝光率很高的那种。
“我,”迹部欲言又止,“没错,但你不觉得这属于朋友之间应该互相知会的事吗?”
“乌尔斯让我别说。”手冢说,“我猜他不是特别喜欢你。”
“你应该猜对了。”迹部叹了口气,“有次他在表演《唐璜》里一段精华独唱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又不是故意的。”
手冢差点笑了——从迹部的角度来看是这样。但在最后一刻,他似乎克制笑意,恢复到微微展颜的样子。“笨手笨脚得不像你。”
“我只是普通人。”迹部耸耸肩,“我也没承认过别的。”
“你总是想成为更多。”手冢说。
“和你对我的看法正好相反,”迹部坚定地注视对方,“我长大了。一点点。根据需要。你开心吗?他很爱生气。我没想到你会有这种耐心。”
“我以为你知道的。”手冢淡淡地说,又给他们倒了些威士忌。
迹部因为比赛最后时刻打出的唐怀瑟发球手腕骨折,手冢去医院看他。主治医生说他刚好错过了所有热闹。媒体风暴已经连续两天席卷迹部,他很怀疑病人是否有时间休息。手冢忍住了没有告诉医生,这位病人处于所有人注意力中心时,可能休息得最好。
“没有花?”迹部盯着手冢的空手。
“比那要好。”手冢的外套上有一个鼓起。他从中变出一小盒从米特区奢侈品商店买来的上好比利时巧克力,“但也许你需要把它藏起来,不让护士发现。”
“让我来操心这个。”迹部说着用好的那条胳膊夹住盒子,好像怕手冢会拿走似的,“总之多谢。你给乌尔斯带过巧克力吗?”
“他对精致生活的定义与此不同。”手冢耸耸肩,“并且,巧克力会对他的声带造成奇怪的影响。他说我听不出来。”
“你知道,你男友会一直出名到死为止。”迹部说,声音听起来奇异地遥远。
“这说明?”
迹部耸了耸一侧肩膀;在很久以前,这个动作也许是种嘲弄,但眼下似乎表达了某种程度的挫败。
“没什么。也许我嫉妒了。”
“他说你根本不喜欢歌剧。”手冢指出。
“不是他的职业,你这笨蛋。”迹部说,“是他——我想你可以说,在文艺领域长存的潜力。比如,我不知道,费德勒。没人记得他。”
迹部似乎为了参加澳网在创纪录的时间里恢复了状态,然后被 20 岁德国选手罗杰·冯·霍夫米勒以 6 比 4 击败。霍夫米勒曾经因为前交叉韧带撕裂在日光诊所待过一段时间。
乌尔斯正在准备莫扎特的《科西范图蒂》。通常而言,他在任何演出的首演前都尽可能不说话,更愿意用手势表达。因此,手冢很快就对手语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尽管这一限制并不适用于他。所以他迟迟没有真正学会使用手语。
乌尔斯从冰箱里给他拿了一罐新的啤酒,打手势说,‘你的宝贝罗杰是你的骄傲。’
手冢非常有限地记得罗杰。他的正手需要练习。他这么说了,并且感谢乌尔斯的啤酒。“他不是我的什么人。这场比赛令人遗憾。”
乌尔斯皱眉。‘罗杰的正手还是迹部的失利?’
“都有。”手冢说,“我从来没有介意过他对我肩膀做的事。我甚至理解他为什么要那样。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
“我看过你打球。”乌尔斯沉下脸出声道。有时他去诊所看手冢和客户的比赛。“你坚持认为网球不应该是恶意的。”
“我不认为他有恶意。迹部有很多问题——肤浅,轻率,傲慢,但我不认为他心怀恶意。他只是想赢。我想我很钦佩这一点。”
乌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身,“我想我现在明白了。”
“你说你们分手了是什么意思?”迹部瞪着他。
“就是这个意思。”手冢盯着自己那杯深烘焙咖啡。有一些东西在牵动他的思绪,一些令人不快和陌生的东西,但并非遗憾,也不是以任何微妙形式存在的沮丧。“鉴于你大发雷霆,因为我没告知同居的事——”
“或者,你知道,是所有感情经历。”迹部补充道,好像这很重要似的,“并且我没有大发雷霆。那是善意。真正的关心。我不知道,手冢,他是不是把你给传染了。”
“或者所有感情经历。”手冢准备忽略迹部的一半发言,尤其是最后的暗示。他不准备自降身份,而且迹部很可能在故意诱导他。“无论如何,我不必再顾虑他的感受,所以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告诉你了。”
迹部又看了他一眼,“……他离开了,是吗?”
“乌尔斯将在维也纳巡演两个月。他说不介意我留在现在的地方把事情处理好,但是睡在办公室更方便。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有重要的赞助方。依靠诊所获得一定曝光度的人。相信我,你不会希望传达出那种信息的。”
“我没有试图发布公益广告,让每个人都知道我暂时的生活状况。”手冢指出。然而,如果说有哪点是他不能批评迹部的话,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那是自他出生起就被各种家族特权灌输并培养起来的。考虑赞助、曝光和慈善声誉是他的第二天性,几乎和网球一样贴近他的灵魂。
更不必说迹部长期以来正是诊所的赞助人,兼董事会成员之一。
迹部就那么看着他。
手冢不得不退一步。“如果你认为这会伤害诊所的声誉,好吧。我会找个酒店或者别的地方住一周。”
“去我那儿。”迹部说,“我家住了七个人,我们可能永远碰不上另一个。你可以住客房套间。”
他忽然领会了那种拉扯他的、令人不快的陌生感觉到底来自何种愚蠢的情绪。“你夫人呢?”他问。
“芝加哥拍戏。”迹部拨弄着戒指,“但她知道我正要问你。她只让你别弄乱她的浴室,我已经保证你不会的。不过,我还是可以偷用她的洗发露。”他轻轻捋了捋头发。
迹部在夏洛滕堡的公寓俯瞰河面,有一个露台和四间卧室,其中一间是个套房。阿米莉娅的大部分化妆品没放在主卧浴室,而是占用了大厅小卫生间的大部分柜面。公寓里还有一间储备充足的厨房,其中包括一整套令人印象深刻的锅、刀具和陶器,足以满足任何人的需要。
“……你自己做饭吗?”
迹部轻哼一声:“不,我们有厨师。不过因为阿米莉娅去美国快活了,我给厨师放了一个月假。你呢?”
“一点点。正在试验母亲教的东西以免挨饿。我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茶碗蒸。开始很难,不过后来我发现只是需要耐心。”
迹部大笑:“是啊,你在这方面总是比我强。很有耐心。”
“也许吧,但你总是更理智。”
“理智。”迹部重复了一遍,“这就是所谓的鼓励奖吧。我接受了。”
手冢没有争辩,也没有提出自己来做晚饭。
迹部即将退役的流言在报纸和网络盘桓,甚至有个体育广播节目也提到了这事。手冢没怎么见到他,但他见到的时候,迹部刻意不看手机,好像有些害怕新闻。手冢天生不爱打探隐私,所以他没有问。
“……我的还是你的?”低沉的震动在厨房响起时,迹部看了过来。手冢正在尝试剁下鸡腿,不过基本失败了。
“我的手机在房间里。肯定是你的。”
迹部走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Scheiße(该死)。”然后他大步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
再度出现时,他皱着眉头,又把手机放在料理台上:“……友情提示,我刚给阿米莉娅叫了辆机场出租。”
从诊所的角度而言,迹部的公寓对手冢来说很方便。作为迹部的客人,他更没什么可抱怨的。然后他意识到,虽然最近自己在寻找长期住处这方面确实有些懈怠,但他住过来还不到一个月。“你听起来好像没料到她会回来。”
“是没有。说来话长,跟色拉布(Snapchat)有关。”
“抱歉,色什么?”
迹部看起来准备进行一场漫长的解释,然后放弃了,“……她去片场了,这部分是真的。但我们确实有一些……分歧。我只能大胆猜测,她认为这会有所帮助。”
手冢望着砧板上的碎鸡肉。他不怎么迷信,但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如果我离开会好点儿吗?”
“离开是指搬走?”迹部眨眨眼睛。
“是,唔,如果你希望的话。”手冢停顿片刻,“但我在想我可以带本书出门。这样更快。”
“手冢,我。”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走到酒架前,提起一瓶没有开过的红酒。扫过标签后,他似乎更加泄气了一点儿。他起出瓶塞。“……餐前酒,你想来点儿吗?”
手冢有种感觉,无论什么原因,迹部现在需要他同意。于是他点了点头:“我不介意。”
迹部取来两个酒杯,一个注满,另一个倒至一半。他盯着自己的杯子看了很久,然后又叹了口气:“我不想退役。还不想。她说如果我继续打下去只会尴尬收场,说罗杰·冯·霍夫米勒会是毁掉我事业的连环车祸的开端。她觉得我应该知足知止,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手冢轻嗅红酒的香气,然后才开始品尝。迹部曾告诉他这是礼仪,所以手冢养成了这个习惯。他认为自己越来越能够判断葡萄酒的品质,并且分辨出一丝甜得几乎发腻的果香。有一部分他想说阿米莉娅没错。他的另一部分告诉自己,这么说大错特错。
于是手冢说,“至少你还有事业可以毁掉。”
迹部一言不发。他喝下更多红酒,然后放下酒杯,“这倒是真的。”他从未说过对不起,不过手冢也没有很在意这点。他不曾期待道歉。
“……所以这和色拉布有什么关系?”
“你懂的。”迹部说着做了个表情。手冢觉得即使没有花哨的细节,自己也能猜到剩下的部分。“她的借口是,她觉得我没有好好倾听,还有我对网球的痴迷让她感到孤独。她自己几乎以脱衣服为业,倒反过来指责我沉迷网球。这他妈是我的工作。”
现在手冢可以说出来了,语气里带了一丝嘲讽:“我不认为她在这方面是错的,迹部。”虽然这场争论可能不是关于阿米莉娅据称的“不忠”,或者迹部确实缺乏倾听妻子的能力,但是焦点似乎无疑回到了网球上。手冢再次感到胸口有什么陌生的东西绷紧了。
“啊,也对。”迹部又喝一口,移开目光,“我想你现在该走了。”
接下来的一整年,他们都没有在绝对必要以外的情况下交谈。迹部仍然不时造访诊所,并同手冢客户里一些自己的粉丝上床。他将此事看作是对网球新星未来的慈善捐助,不过当手冢通过其他人提议他可以因此收取报酬时,他还是罢手了。
迹部退役,然后离婚。他们没有大张旗鼓,更重要的是,没有公开记录。几份小报展开猜测,迹部是否会向前妻提供生活费。一些“线人”甚至发表了极度可笑的言论,称阿米莉娅作为演员持续活跃,意味着她比她的前体育明星前夫赚得更多,因此是她支付赔偿。
手冢现在有点明白了乌尔斯的意思。他想,这种不适也会过去,最多像他的肩膀一样,偶尔打扰片刻。
“我们确实因为网球吵架。”阿米莉娅说,“我确实认为他太痴迷了,这种痴迷不太健康,即使那是他的工作。我可不会把迷恋别人当作习惯。”
柏林是一座很小的城市;所有的城市都很小,只要你在那儿生活一段时间。手冢午休时恰好路过一个似乎非常忙碌的电影片场,听到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阿米莉娅换了新发型,可能是在耳软骨上穿了金属棒,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戒指看起来很贵,但不惹眼。她坚持要请他吃饭,他们选定一家若干街区外的小酒馆,她在室内也戴着墨镜。手冢无法想象阿米莉娅有什么要对他说的,只能说是好奇心让他没有直接拒绝这份邀请。
“我认为体育和表演是不同的。”手冢指出,但他小心措辞,避免听起来哪怕有一丁点儿像在为迹部辩护。即使没有别的原因,保持中立也更得体。“参与并打好一项运动的唯一方式就是由它予取予夺。”
“……但之后呢?等工作把你嚼烂了吐出来的时候,你又是什么呢?”
手冢不知道十年后——哪怕五年后,耳软骨穿刺是否还会是一种时尚的选择。据此发问仿佛有些刻薄,因此他没说出口。阿米莉娅现在看起来比手冢第一次见到她时老了一些。她的双手更加骨感,妆面似乎也不像以前那么自然。“他只是退役,不是去世。只要他还活着,我想还有时间。”
他们点的菜上了,阿米莉娅优雅地用吸管啜饮果汁,“他跟你说为什么了吗?”
手冢略略迟疑:“我相信这其中涉及一个叫色拉布的东西。”他没有添加任何细节,因为他确实不知任何细节。
阿米莉娅闻言赧然,但也仅有一点。“我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手冢。”她说他名字的时候稍微绊了一下,“是我的错,但我不觉得自己还能怎么做。我永远也赢不了。赢不了他对网球不健康的执念。赢不了他对你不健康的执念。”
直到目前为止,手冢对阿米莉娅的陈辞都有些心不在焉。她说的要么是他已经知道的事,要么是他已经怀疑的事。首先,他一直暗自坚信,迹部比他更需要(也因此更想要)网球。手冢绝非家境贫寒,但确实不富裕,他的父亲和祖父向他灌输了节制的价值观。然而在真正必要的时刻,他却没有践行这种节制;在他心底,始终有一个念头挥之不去:并不是迹部让他失去了网球,而是他自己的固执。
“我想……”手冢试着开口,但是不知怎么说下去。他清了清嗓子,重新组织语言:“如果此前造成了误会,我很抱歉。我跟他从没发生什么。他当然也没有。跟我没有。”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米莉娅说;她语气温和,但能听出仅剩的耐心正在飞速消失,“景吾也这么说过。我相信他。我不是傻瓜。”
“那我恐怕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手冢说。他并不经常觉得自己是傻瓜,但也许可以从今天开始。那种非常奇异的陌生感觉又出现了,与他肩上熟悉的痛楚纠缠在一处。
“他不想退役。”阿米莉娅说,“这甚至不是因为他的固执。而是因为你的固执。他觉得如果把自己伤得够深,他就会明白。你就会明白。”
手冢一字不发。
低沉的铃声打破了沉默,阿米莉娅似乎为终于找到机会查看手机松了口气。她快速划动几下,然后抬起头来,“我说得太多了。我得走了。景吾提过你们不再说话,所以我觉得该让你知道。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如今迹部没有需要参与的公共活动,一周会有两三天出现在诊所,并且仍然坚持告诉每一个人,他不介意将时间奉献给伟大的事业。有关此类举动的汇报通过各种途径传到手冢这儿,似乎大家都认为手冢会觉得迹部的慈善活动要么十分有趣,要么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因此值得担忧。
不过迹部从不在周四出现。偶遇阿米莉娅两周后的那个周四,手冢终于攒出足够勇气,开车去了夏洛滕堡。他选了一个他认为不太会打扰的时间(下午两点),暗自希望对方并不在家。毕竟,即使迹部试图传达“没有网球巡回赛他的人生已经结束”的意思,手冢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然而,就在手冢向门房撒谎说与人有约之后,迹部真的来到门口,穿着睡袍,捧着一杯醇厚芬芳的咖啡。
“……没想到你会来。”
“一路说谎上来的。”手冢说。
迹部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令人震撼。我不会解雇迈克尔的。来吧。”
手冢进门,站着脱了鞋。出于习惯,他把鞋子整整齐齐放在鞋架上。
“诊所一切都好吗?”迹部问他。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定会出什么问题,”手冢淡淡地说,“但不会比平时更严重。”
迹部瞧他一眼,走回客厅,整个人陷进扶手椅中。手冢如今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张椅子,总是朝着落地窗,窗玻璃干净得发亮。
“那么,你来做什么?”
手冢在开车来的路上排练过各种回答,然而当这个问题真正摆在面前时,他发现自己准备的没有一个可行。最后,他说,“我不知道你和阿米莉娅还有联系。”
“主要通过我的律师。”迹部爽快答道,“不过我们都很文明。而且作为离婚程序的一部分,她给我写了一封正式的道歉信,帮了不少忙。”接着他补上一句,“……这好像不关你的事。”
“确实,但是——”手冢没说下去,“前一阵我碰到她。她请我吃了午饭,因为有话对我说。”
迹部眯起眼睛,随即恢复从容,“什么话?”
“为什么你不想退役。你想自我伤害 。”手冢可以加上‘你对我的执念’,但那听起来太自我中心,也太残忍了,“……她也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不说话了。”
“我们现在就在说话。”迹部略显尖锐地说,“而且她没有权利那样突袭你。”
“我认为很难称之为突袭。”
迹部鼻音很重地叹了下气,“已经过两点了,是吗?”
“是?”
手冢望着他把自己从扶手椅中挖出来。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老,可是世间所有重负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压在他身上;他显得更有人味儿了。
迹部从酒架上选了另一瓶红酒。
“我开车来的,”手冢说,但他已经受到诱惑,“不该喝酒。”
“喝一杯吧。”迹部为他斟了半满,“我们可能会聊很久。情况再糟你也不是打不起车。”
“你这么觉得吗?”
迹部耸了耸肩,“喝吧。”
手冢盯着酒杯。“我不打算留太久。”这是真的;用午餐时,他为自己安排了一场下午的会议。尽管如此,手冢眼下也不得不承认,这次“顺道”拜访的目的恐怕无法立刻达成。
“如果你别骗自己,那我也不自欺欺人了。”迹部说,“喝。”
手冢说:“我有个会要开。”
“不敢取消吧?”迹部说,“你这辈子可能都没这么做过。”
“那很不负责。”手冢立刻道,仿佛试图说服另一个自己。
“还是取消吧。”
在迹部炯炯的注视下,手冢负责地给自己的首席秘书打了电话,并且(再次)说谎:一则私人紧急情况就在刚才擅自发生了。这话看似经不起推敲,却与事实相差无几。然而除了周二上午,手冢下周的日程都已安排妥当;秘书会向赞助人道歉,同时发出午餐邀请。手冢第二次挂断电话时,迹部说:“你没说是和赞助人。”
“会有什么区别吗?”手冢终于允许自己浅啜一口。酒非常好,比一年多前他在同一间厨房里喝到的好太多了。
迹部至少佯装想了想。“没有,但我喜欢你的关注。而且我敢打赌,我比你要见的任何人都更值得关注。等下给你写张支票。”
“我要——本来是要见约翰内斯·菲利普·伯格。”手冢感觉隐瞒不太好,尤其当迹部长久以来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坦白。他甚至承认自己喜欢手冢的关注,因此手冢也允许自己喜欢,虽然只有一点点。
“那个纪录片导演?”迹部的脸凝固片刻,仿佛想要阻止自己露出另一副表情。他抿一口酒,“我不知道你认识他。”
“其实不算。一位客户的父母最近介绍的。”
手冢突然想问问迹部是怎么结识约翰·菲利普·伯格的,然后他想起来,伯格颇有一些感人作品。他定下见面后做过详尽调查,让秘书还是什么人列好了一份电影清单,附有全面客观的评论。他认为,出席会面而对与会者一无所知是极不可取的。在对伯格的最新力作——一部关于残奥滑雪运动员的传记短片的无数狂热和冷淡评论之间,手冢看到他曾商谈执导一部令人心碎的电影,改编自一位丹麦作家关于二战前时期的小说,不过最终退出了。阿米莉娅·维森格伦德也曾竞争主演,不过项目本身已被搁置。
“诊所快六年了,不是吗?”迹部把嘴唇贴在酒杯上。
“为什么这么说?好像我想要什么似的。”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迹部说,“哪怕是你。我们可以从你为什么来这儿开始。我不是看不出什么是巧合。你从来都玩不转委婉。”
手冢说:“这不是玩。”
“我正是这个意思。”迹部冲他举了举杯。
手冢注视着迹部的地毯。地毯一尘不染。也许迹部为了雇上更优秀的管家放弃了他厨师。他深深吸了口气,权衡了下想说的话,又把它咽了回去。
“……告诉我你为什么穿着睡衣,”手冢最后选择了折衷方案,“然后我告诉你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穿着睡衣是因为,”迹部顿了一下,似乎也在斟酌自己的回答。接着他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我用巴克敏斯特·富勒的方法睡觉吗?”
“谁?”手冢试图回忆,“我听过这个名字。”
“是个发明家。”迹部添了些酒,“美国人。可能不太正常。他发明了一种按需打盹节省睡眠时间的方法。据说确实有效,但把他身边每一个人都逼疯了,包括他的生意伙伴。所以他停手了,改成浪费自己的时间。”
手冢几乎想去触碰他,但最终没有动。“我想阿米莉娅不会太喜欢这样。”
“确实没有。”迹部说,“所以你知道了,你很特别。不仅仅是网球。”
“我相信你。”手冢说,“我猜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迹部伸手,握住他的,那触感陌生又熟悉。“所以我们现在做什么?”
手冢闭上眼睛。从迹部的落地窗看出去满目昏沉,他却觉得阳光正从自己的肋骨间倾泻而出。
“也许我们可以喝完这杯。然后,我不知道。慢慢来吧。”
迹部已经为他倒了更多的酒,“我想到你前头了。”
END
很难翻译双部迂回地说一些他们和他们的前男友前女友和你和我都知道其实是什么意思的废话但是真的很喜欢(我在说什么)。
很难,所以多少有点个人发挥 😣